沃勒斯坦逝世一周年中外左翼学者活动家投

年8月31日,著名社会学家和世界体系理论的开创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Wallerstein)逝世,享年八十八岁。沃勒斯坦倾其一生研究世界体系的不均衡性,并立足于被压迫者的立场,孜孜不倦地倡导与参与反体系运动。今天是他逝世一周年,“全球大学”的发起人、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刘健芝教授邀约全球左翼学者、活动家撰写了一系列纪念文章。感谢薛翠、何志雄、严晓辉、何志雄、靳培云、陈燕文翻译,感谢沃勒斯坦的女儿嘉芙莲·沃勒斯坦KatharineWallerstein提供部分照片。

作者:

刘健芝(岭南大学)

黄平(中国社会科学院)

温铁军(中国人民大学)

薛翠(西南大学)

BorisKagarlitsky(俄国莫斯科全球化与社会运动研究中心)

RemyHerrera(法国巴黎第一大学)

GustaveMassiah(法国发展研究和信息中心)

BoaventuradeSousaSantos(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学)

PatrickBond(南非西开普大学)

AriSitas(南非金砖事务专家)

NoahTsika(美国纽约市立大学)

年8月31日,著名社会学家和世界体系理论的开创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Wallerstein)逝世,享年八十八岁。一个不同的世界是可能的

刘健芝

年8月蒙特利尔世界社会论坛开幕游行,沃勒斯坦与刘健芝。(摄影:薛翠)最后一次与沃勒斯坦见面,是年8月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召开的世界社会论坛上。全球大学经过五年酝酿后,在年突尼斯世界社会论坛上宣布正式成立,创始成员有人,汇聚了五大洲跨领域、跨世代的思想者和行动者,进行思想交流。翌年8月,多位创始成员参加了蒙特利尔的世界社会论坛。全球大学属民间机构,为保持独立性开放性,不接受任何政府、财团、基金会的资助,秘书处设在香港,经费由成员捐赠。像参加世界社会论坛等活动,亚非拉的成员会有经济困难,因此,蒙特利尔的世界社会论坛,全球大学有20位创始成员自费参加,包括美国的沃勒斯坦夫妇ImmanuelWallerstein和BeatriceFriedman,加拿大的PierreBeaudet,葡萄牙的BoaventuradeSousaSantos,法国的MireilleFanon-MendesFrance和GustaveMassiah,比利时的FrancineMestrum,南非的PatrickBond,墨西哥的DavidBarkin和ClaudiaCaballero,摩洛哥的HamoudaSoubhi,巴西的ChicoWhitaker,玻利维亚的PabloSolon等,我们来自中国的有戴锦华、薛翠、陈燕文、欧阳丽嫦等。在8月9日开幕礼的大游行上,我们拿着全球大学的横幅,与沃勒斯坦夫妇并肩前行。86岁高龄的沃勒斯坦,身体硬朗,用了大概两小时走毕全程。

年8月蒙特利尔世界社会论坛开幕游行,刘健芝(右二)、戴锦华(右三)、沃勒斯坦(左三)、沃勒斯坦妻子BeatriceFriedman(左二)(摄影:薛翠)我们相约四天后在他下榻的酒店大堂进行访谈,沃勒斯坦准时下来,我看他步履蹒跚,与几天前的轻快有所不同,我心头一颤,不会是累坏了吧。再看,放心了,但忍俊不禁。沃勒斯坦赶着下来,没发觉他的皮鞋左右穿反了。我们赶快招呼他坐下,开始访谈。戴锦华和我都是文化研究的老师,我们约好了,时间紧迫,重点听他讲故事,理论交流就留给座谈会吧。我跟沃勒斯坦说,你想让年轻人怎样了解你一生的转折点,特别是少年时代对一生心态、取向的塑造。沃勒斯坦说,他年出生在纽约,父母是中欧经济移民,少年时代正值纳粹疯狂岁月,父母很想帮助欧洲移民前来美国,父母和朋友在家里讨论,他懵懂却潜移默化地被左翼思想熏陶,也从小参加各种游行。大学时代,接触了非洲朋友,由于他懂法语,所以论文写志愿组织如何介入英属和法属的西非政治,此后跑了大半个非洲。由于他反对殖民地,南非和葡属非洲曾经把他列入黑名单。他很感慨地说,很多人带着欧洲白人优越视角去看非洲,他很幸运受到非洲朋友的教诲,从非洲人民的位置看世界;受法农思想影响,不在话下。

沃勒斯坦

沃勒斯坦年在Binghamton

沃勒斯坦夫妇

沃勒斯坦女儿KatharineWallerstein的确,要自觉地自我批判大国沙文主义,殊不容易。白人优先至上的视角,不只是白人独有,全球推行的现代教育,无论是在欧美还是在亚非拉,内核的价值观、世界观,就是欧洲中心主义的。沃勒斯坦的好友阿明教授在年创造了“欧洲中心主义”eurocentrism这个词,写了专著。欧洲中心主义披上各种民族主义外衣,以所谓先进科技、政经制度以至文化品味的优越性,为精英集团、中产阶级甚至社会底层所崇尚接纳。反而像沃勒斯坦,在美国中心的纽约,少年时代目睹内在于欧洲文明的纳粹暴行,青年时代经历了二次大战后的麦卡锡白色恐怖,壮年受到年全球青年反叛运动的洗礼,甩掉自由主义的天真,同时悟到,一点一滴的去改变世界是不够的,一个不同的世界是可能的(世界社会论坛的口号AnotherWorldisPossible),是可能而且是必需的,但是反体系运动受到体系的制约,永远无法完全解放出来。也因此,他的世界-体系理论的核心观点是,分析的单位不能是个别国家,必须是整个“世界-体系”,任何分析必须同时是历史的、体系的分析。也要看到,任何体系有深深的裂缝,包括种族、国族、阶级、族裔和性别,体系不断想约制但永远无法消灭内部的冲突,冲突往往以不可控制的暴力方式呈现。沃勒斯坦补充说,他认为阶级是最为重要的斗争。我很认同沃勒斯坦在访谈中说的,“没有人可以是非政治化的;非政治化的立场,相等于支持现状,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立场。”沃勒斯坦自觉地支持社会运动,支持非洲贫民抗争,支持萨帕达运动,支持无地农民运动,支持巴勒斯坦人立国运动…他殷切期待世界社会论坛能突破限制,发挥广泛连接全球反抗运动的作用;作为全球大学创始成员,他也殷殷期许全球大学作出贡献。沃勒斯坦建议年轻人读他网站上的《评论》。他从年10月1日开始,从无间断地每个月一号和十五号,撰文评论时局,直到最后第期,在年7月1日发表。在最后一期,他说,《评论》翻译成多国文字,唯有一个文字是从无间断地、完整地由同一人翻译的,就是中文。这位译者是他的学生、回国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任研究员的路爱国女士。

世界体系理论四位大师,曾于年和年出版两本对谈录,可惜AndreGunderFrank和GiovanniArrighi分别于5和9年去世,享年66和62岁。沃勒斯坦说,四人之中,他和阿明政见最接近,两人身影经常同时出现在世界社会论坛上。年8月12日,年8月31日,阿明和沃勒斯坦先后辞世,享年87和89岁。四位大师如果健在,第三本对谈录想必会忧心忡忡地谈论全球整体性危机的多重折叠:气候暖化、瘟疫蔓延、两极分化、经济崩塌、粮食短缺、民不聊生,还有疯狂的战争机器加速转动。不能不重提的问题是:今天人类深陷全球资本主义危机,会走向社会主义还是野蛮毁灭?共产主义的幽灵在哪儿徘徊?

沃勒斯坦从“世界体系”到“世界的终结”

黄平(中国社会科学院)

我和沃勒斯坦是先80年代就读到他的文章,开始是北大罗荣渠老师写的介绍文章,后来是罗老师组织的翻译的他的《现代世界体系》(第一卷),而认识他本人已是90年代初了,大约快10年以后吧,开始是在世界社会学大会上听他做主旨演讲,然后拿了一本他写的书让他签名,现在这边书也不知道塞哪去了。以后这些年几乎每年都能与他一见一谈,或者是在美国,更多的时候是在巴黎,因为他每一年也差不多花半年时间,在法国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做研究,他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写字间,比我们社科院80-90年代那些老先生那个鸽子间还要小,但是在那儿呢可以紧挨着坐下两个人,我经常利用去教科文组织开会的机会,下午就跑他那去,给他一聊就是半天,聊上一个下午,最后一次见他是07-08金融风暴以后,我们在亚美尼亚参加世界社会学大会,当时我还是这个学会的副会长,我和会长比扬雅特科一块儿请他讲国际金融危机,他当时一上来说关于这场危机,我在此之前写过的文章和书里都分析过了,所以我今天就不谈它了,引来下面热烈的掌声(应该是大家仍然听到他谈这个问题的期待的掌声),而他那天谈的实际上是整个世界体系本身的问题,也包括论证这个世界体系的知识体系的问题,社会学中的问题。

沃勒斯坦回顾我对他的这些作品的阅读和理解,第一当然是世界体系理论,我是先读的阿明后读的沃勒斯坦,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的感觉,似乎比读阿明的著作多了一层信心,阿明的作品已经够深刻,但是有一种绝望的感觉,特别是关于发展和依附型或者欠发展的关系,总觉得南方依附在这样一个体系里面就很难有发展的机会,而沃勒斯坦这个世界体系理论,在中心和边缘之间提出了一个半边缘地带,这样至少第一是个动态的,第二是更看重同一个世界体系里边缘地带的“机会”。另外,这样一个世界体系还不只是结构上的分析(structuralanalysis),而是一个专门的分析问题的视角,可以说就叫世界体系的分析方法,它同时也是历史社会学的分析方法,而有了这个方法看待资本主义问题,资本主义危机问题,就不是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去看,再来做所谓的“比较研究”(Comparativestudies)。记得有一次在布里斯班的世界社会学大会上,我们俩也都去那个比较社会学分会上去发言,当时从方法上他就指出过,原来那个比较是以一个国家一个国家为单位来比较,而世界体系理论是把整个世界看作一个体系,祇不过这个体系里面有中心,边缘和半边缘地带,这样一种整体论的分析的同时,它又是长时段的分析,沃勒斯坦在宾汉姆顿建这个中心就用的是布劳黛尔研究中心之名,继承了法国年鉴学派布劳戴尔的学术传统,不止是看眼下和当前乃至于近几年十年为一个单位,而是把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看着一个时段,这样这几百年都纳入分析的视野。

年,沃勒斯坦(右)与布罗代尔(左)摄于布罗代尔研究中心成立之日。对我来说除了这两个直到现在还受益无穷,也还愿意继续学习的世界体系的分析方法和长时段的分析方法外,年我在美国做访问学者,就开始更注意到他当时做的两个研究,一个是后来写成的小册子,《开放社会科学》,一个是他自己相关文章演说的汇集,他把它叫做《否思社会科学》,当然其实还有第3部书,他的书名叫做《我们所熟知的世界的终结》,他故意取这个书名儿,以不同于“历史的终结”,这三本书吧,从《开放社会科学》起,他其实是组织了一批各个学科的学者,做了很长时间的研究,最后写成这么一个小册子来论证18世纪以来的所谓社会科学,其实既是18世纪以来这个社会的写照,也是对这个社会的论证,这样社会科学原有的一些外衣或者叫伪装,实际上是被他给剥离开来,并不是我们想象的,或者早期人们宣称的,像自然科学一样去客观的科学的反映这个社会,而实际上它就是这个社会的一个结果,同时它又反过来去论证这个社会的正当性,在《否思社会科学》里,更是提出了一个根本改造,它的至少是方案,那就是干脆把原有的社会科学作为问题给予质疑,否思(unthinking),最后在《我们所熟知世界的终结》里,则表明随着冷战结束,新世纪到来,18世纪以来这个社会包括这个世界体系正在走向终结,因此我们的知识系统,原有的知识系统也正在走向终结!把这三个点串起来看,从把世界看作一个整体世界体系,到从长时段来看这个世界体系,包括它的变化,最后对看这个世界的所谓社会科学加以质疑和反思否思,到今天我们面临这么多的不确定性,危机、风险,就更显得可以说有先见之明,包括亚美尼亚那一次演讲是07-08金融风暴刚过,而他当时的演讲其实根本就没有直接讲雷曼兄弟倒台,两房次贷危机,华尔街风暴,而是说按照世界体系的理论分析这金融风暴经济危机迟早的问题,而且,一定是会在它的核心地段,发生在它的金融中心,发生在产业资本已经向外转移剩下的虚拟资本泡沫经济高度金融化的地带,发生总体性世界体系意义上的危机。

最后,与他和阿明、阿瑞吉等这些学者的交往,真的是既忘却了年龄的差异也忘却了所谓民族的差异,与他们交往就是学者之间的交流、对话、沟通,而没有去考虑他是哪国人,什么年龄的人,是不是所谓学界的一个泰斗和权威,他们身上也没有一点那种所谓的名人的架子,这是非常非常难得,也非常让人留恋和怀念的!

我们继承和发扬了沃勒斯坦教授的世界系统论

温铁军(中国人民大学)

温铁军与沃勒斯坦夫妇合影(7年7月,温哥华)在年8月31日沃勒斯坦逝世一周年的日子里,我们中国的乡村建设参与者们以及和乡村建设实践紧密配合的科研团队,想对沃勒斯坦老先生在天之灵表示深切的敬意。沃勒斯坦先生的思想在中国的影响不仅没有随着他的故去而减弱,反而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并且转化成我们科研团队的主要理论工具,直接用于分析中国纳入金融资本主导全球化以来遭遇的结构性矛盾,以及这种内在矛盾促使全球化解体造成对中国外向型经济的前所未有的重大挑战。

我们继承和发扬了沃勒斯坦教授的世界系统论,认为:经过8年美国华尔街金融海啸爆发以来的连续危机,美国不仅多次使用超级量化宽松政策向世界转嫁危机的代价,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年形成了美元为核心的、6个西方金融资本主导国家的长期货币互换为形式的金融资本新核心。年又形成了包括16个国家的半核心。随之则是其他发展中国家成为被金融资本排斥的边缘化国家。

记得7年7月,我曾经向沃勒斯坦先生当面讨教,话题就是金融资本全球化以及金融资本危机如何通过美元主导核心国家建立的排斥性系统向发展中国家转嫁。他耐心地听我介绍观点,对我的提问认真做解答,使我在进入国际比较研究领域之初就能获益匪浅。

当前国际形势非常复杂。金融资本全球化危机大爆发之际,中国不仅面临被硬脱勾的挑战,而且在国际贸易有关的金融领域中将可能会出现被动的去中国化。这表明,我们可以借助沃勒斯坦教授的世界体系论来解读金融全球化已经进一步演变成了极具排斥性的金融法西斯化。

从蒙特利尔世界社会论坛说起

薛翠(西南大学)

年8月9-14日,健芝老师带领全球大学工作团队参加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行的世界社会论坛,那是我第一次见沃靳斯坦教授,见证他游走于街头与课室之间,诚恳地为社会运动提供现代世界体系理论的武器。

那届论坛乃至今唯一一次在全球北方发达国家举行,引发多方争议,但沃靳斯坦教授仍然深信论坛乃世界人民汇聚及共谋对策的空间,义无反顾撰文力挺。8月9日,全球大学创始成员与沃靳斯坦教授一起参加论坛开幕的游行,只见他虽年届86歳,却健步如飞。

8月11日,我与陈燕文负责拍摄沃靳斯坦教授参加的座谈会。会场乃一间小课室,却挤满了人。主持介绍主题乃当前美国阶级、种族及性别的斗争,讲者及观众多是社会运动人士。沃靳斯坦教授的妻子与孙女也参加。沃靳斯坦教授讲了约20分钟,从容平稳,给予时势分析与运动方向之精辟建议,通俗易懂。

我简单总结:资本主义无法持续下去,资本家从生产领域赚不到利润,可供盘剥的人民也越来越难找,另一方面,底层民众越来越买不起商品。当下资本主义趋向将金钱投向金融,但这转移金钱而已,却非提高生产力。资本主义必然遭遇结构性危机,在失去平衡陷入混乱之际,出现分叉,一边迈向比资本主义更加糟糕的世界,另一边则迈向相对平等的世界。前者可命名为达沃斯之精神(thespiritofDavos),尊崇层级、剥削、两极分化的价值,后者乃阿雷格里港之精神(thespiritofPortoAlegre),捍卫人民利益,缔造公义社会。站在这十字路口中,我们要作出集体的历史选择。阿雷格里港犹如传承年之精神,即各式各样的群众组织如雨后春笋,生机勃发,千万不要像传统左翼运动那样排外,只容许单一的工人运动模式。我们既要体现99%多元纷纭的群众运动,但也要促成99%团结一致。斗争分短、中、长期,短期的斗争必须让人民减轻痛苦,力求生存下去,即使斗争策略并不能长远地改变资本主义制度。让我们学习蝴蝶效应理论,小小蝴蝶在这里拍动翅膀,却在另一远处影响了气候变化,我们都是小小的蝴蝶,但汇聚起来却可能产生巨大的力量,足以扭转大方向,迈往更美好的世界。

座谈会结束后,我向他自我介绍:博士导师乃许宝强教授,属阿瑞吉(GiovanniArrighi)教授门生,主持另类视野:文化/社会研究译丛(-2),沃靳斯坦教授和阿瑞吉授均为译丛顾问,在中港台华文学界译介他们多篇文章等等。

年8月11日,世界社会论坛(蒙特利尔)。摄影:陈燕文年代末,宝强老师、健芝老师、顺馨老师等策划译丛,目的乃引入国外前沿的进步思想,后来,认识了汪晖老师,大家一见如故,接着连结国内老师,合作推动,最后出版了8本经典译著,比如宝强老师和汪晖老师选编的《发展的幻象》、顺馨老师和戴锦华老师选编的《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健芝老师和许兆麟老师选编的《庶民研究》等。同时,老师希望藉译丛培养年青学子,我有幸加入,并担任译丛研究助理,从翻译校译、打字校对、搜集资料、协调版权、邮寄搬运等实务工作中,获益良多。沃靳斯坦教授逝世一周年,他在座谈会最后说的一句话依然回荡在耳边:让我们做蝴蝶吧!

沃勒斯坦,迟来的告别

鲍里斯·卡加里特斯基(BorisKagarlitsky)(俄国莫斯科全球化与社会运动研究中心)

实话说,沃勒斯坦值得被纪念的不该只是一个专栏,也不止于一篇长文,而是一项重要的传记研究。每个人都要记得他是一本活着的经典,一位历史社会学的大师。为了更好地了解他的思想历程,我们应该回到起源地——年代,当时一位年轻的美国社会学家正试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非洲国家的发展有何不妥?

现代化理论于年代在西方流行,是资产阶级对-40年代苏联工业发展经验的解释。实际上,它再现了由卡尔·考茨基(KarlKautsky)和格-瓦-普列汉诺夫(G.V.Plekhanov)提出的正统马克思主义概念。普列汉诺夫根据这些观点,认为所有国家都要经历相同的发展阶段,不可能跳过某一个阶段,因此可以利用较发达国家的经验来加快这一进程。如果一个国家目前处于封建阶段,就必须进行资产阶级革命,为建立福利国家创造条件,而福利国家又可以从资本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

在现代化理论框架中,向社会主义过渡完全不是问题,因此使用了不同的术语:用“工业化社会”取代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位置。西方国家是这种社会的榜样,但是,也承认了一种替代方案--苏联模式。发展中的世界以各种方式被规定了一系列连续的措施、制度和技术路线,以便在经过多个阶段之后,它们可以加入“文明世界”并创造一个“正常的”现代社会。现在就很清楚,为什么宣扬考茨基范式作为马克思列宁主义基本原理的苏联社会学家很容易在年代转变为现代化理论的特定版本,根据该理论,俄罗斯应该停止社会主义实验,加入西方,返回“发展的主干道”。现在西方社会不仅是工业社会中最好的一种,而且是唯一可行的一种。问题在于,沃勒斯坦及其同仁在年代初就证明了这种想法的缺陷。

严格来说,考茨基的观念早已经被年的俄国革命所推翻,依照他的观点,俄国革命是不可能发生的,或者至少不可能是社会主义的。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Gramsci)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他称这场革命为反对“资本”的革命。而考茨基却永远无法接受这个推翻他和谐理论的事情。

很遗憾,列宁去世后,苏联的思想家们不顾自己的历史经验,不仅忠于考茨基的思想,而且还把它变成了一种教条。这不足为奇:这样的方案更易于教授和接受。

在20世纪初,罗莎·卢森堡(RosaLuxemburg)和米哈伊尔·波克洛夫斯基(MikhailPokrovskiy)就已经表明,资本主义的发展不是作为并存的人民生活和进步的国民经济的总和,而是作为一个统一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中,一些国家的不发达/落后和另一些国家的“成功发展”是相辅相成的,不能孤立存在。而且,问题不仅在于对殖民地的剥削,还在于系统的复杂逻辑,在这个系统中,中心和边缘自发地发展。沃勒斯坦更进一步指出,在这样的体系中,资本积累的过程如何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将资源和利益从外围向中心重新分配的趋势。

沃勒斯坦出版了他的主要著作《现代世界体系》的第一卷,表明资本主义首先作为一种全球经济体系出现,然后才在其中形成“国家资本主义”。对于周边国家而言,落后的各种表现不仅成为“发展的刹车”,而且还成为某种竞争优势,这些国家的精英利用这些优势来更有效地融入世界体系:奴隶劳动允许生产廉价商品,没有独立的法院,普遍腐败是简化投资程序的一种方式,雇佣杀手比请律师便宜,等等。

英、法殖民者离开非洲后,在大多数国家留下了所有的民主制度——政党、法院和议会等,但几乎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在独立的条件下维持这种民主秩序。与那些将问题归结于“原住民”的文化或种族落后的人不同,沃勒斯坦意识到这些都是系统性的限制。总体而言,所有民主、自由、权利和机构、制度等内容,仅在核心国家才有必要。对于边缘国家而言,这些权利和自由对于资本主义积累收益是多余的。此外,即使有这些权利和自由,也限制了资产阶级的发展,而不是鼓励它们。这些东西不是由资本主义秩序产生的,而是由社会抵抗或内部社会力量的平衡强加给统治阶级的。

乍一看,源于世界体系理论的政治结论似乎很悲观:至少在一个国家里很难打破这个体系,建立一个新社会。苏联革命的爆发,尽管取得了宏伟的成就,但最终还是以资本主义的复辟而告终。年代,沃勒斯坦确定了这样一个事实:20世纪出现的资产阶级秩序的三种替代方案——共产主义运动、社会民主主义和边缘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都同样遭到了失败。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是不可战胜的。恰恰相反,无论对手处于何种状况,它都面临着内部矛盾,这些矛盾不可避免地破坏了它的稳定性,一旦其历史潜力被耗尽,就注定要崩溃。

全球普遍参与的逻辑不仅有阴暗面,也有光明的一面。资本主义世界的任何革命,反映的已经不仅是一个国家生产力的发展水平,而在一定程度上是整个世界体系和全球资产阶级经济。任何一场民族革命,不仅是改变单一地区发展性质的因素,也是改变整个体系性质的因素。在这方面,现代资本主义是俄国革命和苏联工业化、中国共产主义实验以及第三世界的反殖民起义的产物,其程度不亚于(甚至可能超过)西方工业国家发生的进程。

早在年代末,沃勒斯坦就预测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即将衰败和灭亡,他预测这种情况将在未来半个世纪内发生。对于研究者来说,何种新的世界体系将取代资本主义,会取决于很多情况。它尚未发展起来,就无法提前描绘它的状况,我们甚至不能提前说它会比现在更好,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将会有所不同。

沃勒斯坦致力于反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最后一部,第五卷仍未写完。这其中或许有些象征意义——许多社会和政治科学的伟大著作,包括卡尔·马克思的《资本论》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都没有完成。社会的研究和变革没有预定的界限,更没有可预测的结果。历史不仅应该研究,还应该去创造。

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危机将如何发展,以及将由什么来取代它,这个问题对人类或一个国家来说,并不纯粹是理论上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我们自己,取决于在我们这个关键时代生活和行动着的所有人。

沃勒斯坦对历史资本主义中的周期性变化和长期趋势都给予了细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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